十论之四·论狂

  “狂”是一种很难得的品质,难得到快要绝种了。
  我对这个字有着非常特别的偏爱,可能是由于我的骨子里有这样一股血液在流淌。我不知道这股血液继承自哪里,应该不是我那老实巴交的父母,应该不是那平静朴实的村庄,应该不是那水里爬泥里滚得小伙伴们,也应该不是那些整天板着脸让我见了就害怕的老师们。这股血液来自哪里呢?也许是造物者在制作我时错误的添加了一种佐料?
  近五年以来认识我的人,大概看到这些会很惊讶。因为这种暗藏在骨子里的血液并不时常表露出来,反而隐藏的越来越深,以至于要荡然无存。但是倘若五年以前认识我的人,看到这些,便宛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,看到了一个红尘中不断扑腾的精灵,一个面对着铜墙铁壁碰得头破血流仍然痴心不改的少年。五年过去了,一个讲究规则的社会是不允许异类的存在,而活下去的理由还有很多,因此只能将自己异类的血液深深埋藏。但是心灵从来不会听凭理性的召唤,越是要隐藏的,往往越昭彰;越是要忘记的,往往越记忆深刻。于是“狂”的火花还不时在闪现,反复提醒着自己,我应该是这样的我。

  “狂”是一个形容词,形容人的一种精神状态。当有的人长期保持这种精神状态,那么就用来形容拥有这种精神状态的人。当然这是一个不严谨的定义,因为很容易找到反驳的例子,比如“狂犬病、狂风暴雨”,这里的“狂”并不用来形容人。不过这里我已不想对这些情况去进行一一的区分,我们这里只讨论跟人有关的话题。
  另外,也许有人会说,狂并不止形容精神状态,还形容人的行为。如“狂吃、狂喝、狂侃、狂聊、狂跑、狂喊”等等。诚然,这种反驳很有道理。但是人的一切行为都受精神的支配,没有精神的发狂,便没有行为的发狂。因此一切发狂的行为,都首先是以精神的发狂为前提的。因此本质是还是精神的发狂。因此说“狂”字用来形容人的精神状态,是中肯的。
  “狂”既然是说一种精神状态,那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呢?我想这个问题是很容易引起争议的。人们对狂的理解各有不同,对狂的行为的认定也各有不同,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在主要的方面达成共识。首先,狂必须是“非常规”精神状态的一种。这种非常规表现在对于自我的高度肯定。对自我高度肯定就意味着对外界的高度否定。这种否定可能表现为藐视、敌视、鄙视等等。对自我的高度肯定往往将人引入自负的深渊,而自负是相当无知的表现。但是“狂”并不排斥无知,它只是一种精神状态,一种肯定自我和否定他人的精神状态。一种企图让外界妥协于自己而不是自己妥协于外界的精神状态。一种拒绝服从的精神状态,一种反抗性极强的精神状态。这种精神状态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需要依赖巨大的勇气。勇气自古就是衡量人类的优秀的品质之一。而“狂”绝不仅仅是勇气,它需要比勇气更大的勇气。这里的勇气也不是广泛意义上的勇气,而是一种“敢为天下人之不敢为”的勇气,一种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”的勇气。是一种敢于挑战和否定社会规则的勇气。勇气发展的极致便是疯癫,而“狂”便是介于“勇气”和“疯癫”之间的一种状态,是一种异常但是健康的精神状态。因此,我上面说狂是“非常规”,而不是“非正常”。因为“非正常”就是病态,而“非常规”不是病态。
  当然,从我自己的观点来说,精神上是不存在所谓“病态”的。一切异于常人的精神表现,只是异于常人而已,说成“病”是笼统的,也是不合适的。

  探索完了“狂”的含义,便要回到文章开头的一句话:狂是一种很难得的精神状态。其实这里我是用了尽量保守的描述。“难得”只是说其稀有,而没有评价其对错与正误。对错与正误要根据具体的行为来判断,但从精神层面上讲,一种精神状态的产生只是一种无从考究的精神活动而已,难说对错与正误。只有产生了行动,才能用现行的社会规则和文明标准来判断正误。而在今日之中国,不论正与误,“狂”已经变得很难得,难得到快要绝种了。

  其实不止是在今日之中国,自古以来在这片土地上就没有“狂”生长的土壤。泱泱中华,悠悠五千年历史,各种名人、轶事、历史故事灿若星河。大概也是由于孤陋寡闻的缘故,当专心要从中找出几件属于“狂人”的话题,却殊为不易。好不容易想到一个人,名字叫“接舆”,不知道算不算最早的狂人。《论语·微子》中称之为“楚狂接舆”。“凤歌笑孔丘”的故事便是这位狂人一手创造。《论语·微子第十八》中记载道:“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:‘凤兮凤兮!何德之衰?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已而,已而!今之从政者殆而!’孔子下,欲与之言。趋而辟之,不得与之言。”这个人之所以称之为狂,是因为这人敢调侃孔子。说调侃还有点善意,现在一般都理解为嘲笑或者讽刺。孔子被后世尊为圣人,在当世也应当是学术界知名的人士,学说流传甚广,弟子众多,可谓大贤。而这个接舆,则是史书中少有提及的无名之辈,竟然敢嘲笑孔子,真不可谓不狂也!而且这人不止是敢作歌嘲笑孔子,当孔子下车要和他好好谈谈的时候,他却“辟之”。“辟之”肯定不是吓跑了,而是拒绝与孔子对话。这更让其狂气增加几分。因此将其称为中国古代第一狂人,应当不为过。而且不管此人嘲笑孔子的理由是否成立,他已经开创了敢于否定权威之先河。试想今日之中国,喝得几天墨水,写得几本闲书的人,便欣欣然称专家、称教授、称权威、称泰斗、称大师,凡此种种。而一旦有了这些名头,说话便如金科玉律,人人只能低头称是,旦有心存疑惑者,便被冠以离经叛道之类种种帽子打压下去。如此说来,这接舆先生的勇气,当真堪为中国知识人敢于否定权威的楷模了。

  再后来的历朝历代,也有些行为狂傲不羁者,如果细数也能找出几件能称得上“狂”的事。但是大多零零碎碎,不足道耳。这其中有个人值得一提,那就是大诗人李白。李白应该能算是个狂人。他的“狂人”故事多如牛毛。虽然很多来自野史或民间传说,其真实性已不可考,但还有些证据能够表明他的“狂”。首先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他的《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》。他在诗的一开头便写道“我本楚狂人,凤歌笑孔丘。手持绿玉杖,朝别黄鹤楼。五岳寻仙不辞远,一生好入名山游。”这里他自己把自己称作一个狂人,我想这不是他兴致来时随口胡诌,而是他内心反抗精神的一种痛快地表达。他不在乎将自己称为一个狂人,他以此为豪。在另外一首《南陵别儿童入京》中一句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狂情尽显。而他在与当时的权贵阶层以及不良社会风气作斗争时,也表现出极为狂傲的性情。他在《行路难》一诗中慷慨激昂的写到“金樽清酒斗十千,玉盘珍馐值万钱,停杯投箸不能食,拔剑四顾心茫然”,委婉的表达了自己不愿意与肮脏权贵同流合污的心情。而这一感情在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中则毫不隐讳的直接表达出来: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!”。这样的语句宛如尖刀利剑,雪亮出鞘,直指权贵。其“狂”让人印象极为深刻,并深感敬仰。
  李白的狂,也应是发自自身一种先天的潜质,而不能想当然的说成后天社会历练的结果。早在少年时代,李白的狂傲潜质便以发挥得淋漓尽致。那时候的李白可不是想做什么诗仙,他学道术和剑术,是个远近闻名的少年侠客。据说还经常做些杀富济贫、抱打不平之类的事。有些传闻甚至还说他杀过不少人。最近网上有个什么人,写了本什么书,把李白称为“古惑仔”,大概也是因为李白年少时那些故事。不过我是不认同“古惑仔”这个称呼的,我还是比较认同“侠客”。李白有一首《侠客行》(金庸老爷子的《侠客行》是否从这里取的名字,不得而知),写得荡气回肠。表达了其对侠客的仰慕、崇敬和向往之情。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。”“纵死侠骨香,不惭世上英。谁能书阁下,白首太玄经。”,其狂如此,其豪迈如此,其侠义如此。

  李白之后,历史上再能担得起“狂”字者,大概李敖算一个。首先说明我对李敖并不算了解。对其著作也鲜有涉猎。只是对其“狂”印象极深。因为这个“狂”字他可吃了不少苦,做了多少次大牢,挨了多少谩骂和嘲讽。这都不重要了,不管是捧他还是骂他,都不得不承认他的“狂”。他确实是狂的,非常狂。对于当世的人和事,我是很不愿意做评论的,尤其是这些敏感人物。因此关于李敖他老人家的狂,这里就不深究了,但是把他作为中国近代和当代的一个狂人,应该是没有异议的。
  五千年里如果之有三个人可以称为“狂”,那确实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。生活中让人称“狂”者甚众,但真正能担得起“狂”字者,普天之下,有几人欤?还是那句话,不论“狂”之是与非,对于错,旦以其作为人类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,有时候甚至是一种让人迷恋和崇敬的精神状态,竟濒临灭种,实在让人叹息。
  高中的时候,我自己起了个外号。叫“南山狂少”,并自作顺口溜一首“生本无拘性随天,世有金笼偏不钻。自比南山狂少年,誓将天地翻两番。”。如今读来,这些不着边际的文字对自己简直构成了莫大的讽刺,除了尴尬一笑,无言以对。看看今日之自我,也就不难想到“狂”之气要灭种的原因。“狂气”在历史的天空永远是一颗流星,瞬间划过,无法永放光明。
  张承志在《此一世以笔为旗》的末尾写道:“……那头叫作‘祖国’或者‘文化’的牛,正一天天变得消瘦和丑陋。我虽然没有援助那牛的力量和勇气,但是面对这牛流淌的热泪,我要写下,这传遍周身的颤栗”。当这牛变成一只“狂”牛,那这就正是我想说的。

2007年8月20日凌晨于家中

十论之四·论狂》上有5条评论

  1. 小乔

    “南山狂少”今犹在,不见当年“少年狂”。这是生活的历练吧,当我们不能改变什么的时候,首先要学着适应。但在我们的心底,永远会有一种声音,浅唱低吟,相信有一天它会引吭高歌,奏出最强音,引世人驻足。作为一个女人,也许不能和“狂”沾边。但看了你的文章勾起了我许多回忆。共勉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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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罪切

    好象现在的文章,改变了君的当初意思

    博克 就是写日记的人
    现在好象是写文章的人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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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忘尘紫筑

    不管是日记还是文章都是先写给自己看的。 #shetou#我认为不妨再发几篇小说。我一直有这种想法,但总觉得经历不够,文笔欠佳。即便写出来也无血肉。所以一直没有勇气开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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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. L

    写 南山狂少 脑袋里的东西,不管是曾经的,现在的还是将来的,真实的,还是虚妄的。那都是脑袋里的东西。写出来。很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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